本帖最后由 陈菁蕊 于 2025-2-7 08:37 编辑
《灵缇逮兔》
这是北方初冬的一个早晨，正赶上周日。 才六点来钟，时间尚早，太阳还没有冲破阴郁的云层，空气中透着一股清冷。然而，村里通往大集的水泥路上却早已热闹起来，行人与车辆明显比平常多，趁周末赶大集的人不在少数。 老丁头就是其中一员。 他穿着儿子淘汰的黄军用大衣，开着一辆小电动三轮车，要去前面大集旁边的狗市。这次老婆子没有搬把椅子坐在车斗里压车，没有老婆子唠叨，老丁头耳边难得有个清静。老婆子这两天一直跟他闹别扭，她的想法老丁头知道。女人嘛，无论年长到啥时候，总是愿意感情用事，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，可他老丁头不是大慈善家，有些事必须当机立断，该断不断，养虎为患。拖拖拉拉可不是他老丁头的作风，在这一点上，老丁头很有自知之明。尽管，有时说起来不免显得不近人情，老丁头并不在乎这些，他在乎的是他自己——他的收成，他的损失。
老丁头年近七十，电三轮开得比走路快不了多少。 也因此，路过的人得以看清车后面竟还拴着一条狗！车在前面跑，狗在后面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像兔子一样蹦跳着拼命追赶，它气喘吁吁，间或发出小孩儿似的呜咽声。爱狗和不爱狗的人，看到这一幕，都很吃惊，对前者而言这呜咽不但扎心，且更使人愤怒。离此最近的村子也有五里远，即狗至少已这样蹦跳了五里地。不断有路人指责这个开三轮车的老头太过分，狗一条腿瘸着不能挨地儿，三条腿蹦跳着已支持不了太久，再这么下去，狗必定被活活拖死不可。他们指指点点，议论纷纷。 老丁头置若罔闻，管他们屁事！闲吃萝卜淡操心。
那条狗凄惶得实在令人揪心。 它又瘦，又高，腿细得可怕，毛非常短，紧贴着皮，像铺了一层极薄的黑中泛灰的劣质粗布，斑斑点点，说不清到底是脏还是斑秃。狗瘦得皮包骨头，肋骨一根根蹦起来，清晰可见。狗的肚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，精薄一点皮肉，像一只极度干瘪萎缩的袋子，象征性地沾在两扇肋骨之下。 狗跑得吃力——它瘸着右前腿，三条腿支撑，瘦骨嶙峋的身子沉重异常。
太阳终于钻出了厚重的云层，太阳公公睁开了眼。 阳光照在人身上，也同样照在狗身上。 人是世间的生灵，狗也是。 初冬的阳光并不温暖，懒洋洋的。太阳看似挂在树梢，仿佛触手可及，其实它在十万八千里之遥，它不单属于谁，它是无私的，普照世间万物。
一个骑踏板摩托车的小伙子追上去，横在前面，算是逼停了三轮车。老丁头一脸诧异，他已尽最大努力靠右行驶，狗差点被挤掉到路基下，并不违反交通规则，拦他做啥？ 小伙儿二十来岁，意气风发。他像骑自行车一样随意，左脚点地，身子爬在车把上，冲老丁头喊话。他以为，老头的耳朵不好使。 小伙儿喊：“大爷，狗绳拴太短啦。你车跑着，狗脸不停碰到车屁股。哎呀，现在近看，狗脸都磕烂出血了，身上还有擦伤哩。狗还瘸着一条腿，它病得不轻哇。大爷，你咋不叫它坐三轮车上？你车再开快一点，狗就被拖死了。” 老丁头看了一眼小伙子，心想，年轻人还是嫩，好好走你的路就得了，管啥闲事，吆喝啥吆喝？他又不是听不见，他耳朵好使得很呐。老丁头把车钥匙拔了，走到车后头，抬脚踢了一下狗屁股，动作娴熟，干净利落，完全看不出七旬老人的丝毫迟缓。他像没听清小伙儿的话，反问道：“咋着？你是说让狗坐车？凭啥叫它坐？废物一个。” 外人在跟前，老头还踢狗。看来狗平时真没少挨揍。 小伙儿心里不舒服。
小伙儿说：“大爷，这狗咋了？犯了啥大罪？看大爷你对它意见不小哇。” 老丁头一脸嫌弃：“犯啥大罪？死罪。当初买它就是让它抓野兔的。结果，一只兔没抓住不说，自己还况外弄折一条腿，真是个笨蛋货！花我不少冤枉钱，这架式，好不了了，这不是坑我这是啥？今天拉到狗市卖了它畜生。”老婆子再偷偷喂这没出息的东西也不行，当初卖家拍着胸脯说这个品种的狗都能逮兔，可惜到手才知道这货是个例外。就这老婆子还抹眼泪不想让他去卖狗哩。老两口因此怄气了，不然今天老丁头怎么可能独自开车去集上。 老丁头对老婆子泛滥的爱心一向没有好感。看来眼前这个小年轻本质上跟他老婆子没有太大区别。
果然，小伙儿惊讶极了。 他说：“以前常听人说狗拿耗子，可没听说过买狗逮野兔的。大爷，你是不是强狗所难？狗看门护院，撵个鸡鸭，逮个小偷啥的可以。你说的这个活，不在它职责范围内吧。” 老丁头不经意间轻蔑地笑了一下，为啥一路上有人戳他脊梁骨，而他不停下车争辩，就是这个原因——他们懂什么？他们什么也不懂，只凭看到的现象就想当然地火冒三丈，义愤填膺，以为他虐待狗。其实，他不过是因为狗不能发挥它应有的才能，而对它进行相应的惩罚罢了。 在老丁头看来，你本来应该怎样，而其实你并不能怎样，那便是欺骗，是隐瞒，是罪恶，必然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，那是罪有应得。这种事非黑即白，没有什么理由可言。
老丁头两手插在黄军用大衣口袋里，努力挺直腰身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，不急不躁地说：“小伙子，看来你对狗的品种真不了解。你说的那些，是以前农村土狗的用处。我买这种狗就是专门让它逮兔的，我喜欢吃兔肉，它刚好能逮兔。它要没这个功能，狗市恁多狗，我花大价钱买它干啥？” 哦，原来是这样。小伙儿恍然大悟。
“大爷，这狗是啥品种？” “灵缇。” “灵缇？我没养过狗，还真不懂。它就是会逮兔子，那也得是在它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时候。它现在受伤严重，你得赶紧给它治疗，不然它小命难保，连路都走不成，咋逮兔？你看它又瘸又瘦，风能给它吹倒了，感觉营养极度不良。你开车在前面跑，狗跟不上，快被车拖死了。” “要死早死！白叫我花冤枉钱，不中用的东西！”老丁头一边说，一边很随意地又踢了狗一脚。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，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。
小伙儿从摩托车下来，收起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，那笑容原是自自然然的，是一种年轻人对长辈显示尊重的习惯性微笑。小伙儿语气严肃地说：“大爷，我跟你正说着话，你不能再踢狗。” “哟，小伙子，我养的狗，我还不能踢它？你不觉得你管得有点宽。”老丁头回得毫不客气。 小伙儿立刻意识到什么，熟悉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，他换了一种商量的口气，说：“大爷，你不是说去狗市卖狗吗？我看，干脆你别去了，把狗卖给我算了。多少钱你说？” “哟，你当真要这狗？”老丁头没想到小伙儿会有这一出。 “嗯。多少钱你说。”小伙儿瞅着那只眼泪汪汪的狗。 “多少钱？”老丁头靠着车斗，接过小伙儿递过来的烟，小伙儿殷勤地打火，点上，俩人抽着香喷喷的纸烟，像多年未见的好朋友。老丁头像下了决心，接着说：“这样吧，你给三百，我不多要你钱。我反正是亏大了。我买的时候可是三百多快四百。你看这狗的体量，这是半桩子狗，可不是狗娃子，你买回去喂养一点不费事。”老丁头闭口不提狗半死不活的，还瘸着右前腿。 小伙儿说：“大爷，我再添二十块钱，你把狗绳一起给我算了。” 老丁头早算好了，给三百，他净赚六十块钱，现在再添二十块，这生意肯定得做。老丁头颇有成人之美的风度，痛快地说：“行！小伙子，我看你是诚心要。你愿买，我愿卖，都给你算了。本来，拉到狗市可不止这个价。这是品种狗，不是不值钱的土狗。” 值不值这个价，小伙儿心里一澄清。狗身上要肉没肉，要毛没毛，只有一把瘦骨头，瘸腿还得赶紧上医院诊治。买下它，不为卖皮卖肉，只图救狗一条命，图个心里安生。也是这狗命不该绝，小伙儿刚好有朋友在县城开了一家爱犬医院，那里常有买狗的人光顾，并且狗这点病应该不是啥疑难杂症，能治。
小伙儿给过钱。 老丁头解开绑在车上的拴狗绳，绳头搭在狗背上。狗自由了。 可狗没动。它三条腿支着地，从鼻腔里发出“哼唧”声，抬着那条瘸腿，胆怯地望着老丁头。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是福是祸，它无从知晓。 小伙儿向狗伸出手，热情地打着招呼，呼唤狗到他跟前。狗更害怕了，往后缩着身子。老丁头急着开车走人，潜意识里，他担心年轻人反悔，煮熟的鸭子再飞了，那可倒了大霉。他忘了小伙儿的警告，习惯性地又踢了狗一脚，骂道：“滚！” 狗断了最后的留恋，惨叫着蹦跳着到了小伙儿跟前。 小伙儿的摩托车是踏板车，这只可怜的灵缇终于不用被拖行了，它刚好可以半卧在踏板上。小伙儿看见灵缇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，它脸上车屁股磕烂的地方，血慢慢凝固了。
三个月后，小伙儿去朋友的爱犬医院看大黑，这是他给那只灵缇新取的名字。大黑完全变了样，它的腿好了，身上干干净净，脸上不再有黑黑的泪道道，肚子上有了一点肉肉，它体态轻盈，毛如锦缎。大黑是欢快的。看到小伙儿，大黑像个孩子一样跑过来——它竟还记着恩人的气味。 在大黑身上，小伙儿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千把块钱，他不后悔。尤其，大黑已被喜欢的人买走，很快它就有家了。 小伙儿觉得他为大黑做的这一切很值，他为大黑开心。
人的命运，有时跟这灵缇的命运有几分相像。 不是么？ 你应该这样，你应该那样，而你偏偏不能够。我们常常遇到的，不单是老丁头，更有老王头，老张头，老赵头，等等。而这只灵缇是幸运的，它只碰到了老丁头，在那条通往死亡的路上，它邂逅了那个热心的小伙子。
在漫长的一生中，在最紧要的那几步处，是不是都需要一场如此这般地邂逅去救赎？ 那将是多么令人期待的相逢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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