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何良才 于 2025-3-14 08:38 编辑
木匠庚生
何良才
1
看谭木匠喝完最后一口酒,咂巴着嘴放下了筷子。一直在一旁侍候的庚生娘,随即就端上了泡好的豆子芝麻茶,庚生爹也连忙递烟、点火。 谭木匠深吸了一口烟,再徐徐地吐出,一脸惬意。 趁这档口,庚生爹挪了挪自己的瘸腿,问谭木匠: “谭师傅,我家庚生学徒的事……” “你我都是老朋友了,这还不好说!”谭木匠扭头再看了一旁的庚生一眼,高高的个子,浓眉大眼,体格健壮,满意地点点头,“嗯,就不知这悟性可否通得鲁班尺!” “这个肯定不是问题。”庚生爹忙为儿子帮腔,“孩子脑瓜子很活的。”说完,悄悄把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塞进了谭木匠的衣服口袋。 谭木匠摁了摁口袋,一边起身一边对庚生说: “那好,你就来试试看!” …… 隔天,庚生把家里的事安顿了一下,便背起行囊,走了20多里山路,到了谭木匠家。 进门时,谭木匠正坐在灶屋一角的木桶椅上抽烟,谭木匠堂客在火塘边择菜。 “师父!”庚生先朝谭木匠恭恭敬敬叫了声。 “嗯,来了。” 庚生又转身朝向谭木匠堂客: “师父娘!” 谭木匠堂客满脸笑容地“哎”了一声,立马起身给庚生舀茶。看着眼前帅气的小伙子,直夸老公这徒弟收得好! 庚生有些不好意思,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喝茶。 谭木匠堂客一边继续择菜,一边和庚生唠起了家常,这让初次上门的庚生少了一些生分的感觉。 一会,谭木匠的烟抽完了,他把烟蒂在鞋底上摁熄扔进火塘,然后喊庚生: “庚生呐!” “哎,师父。”庚生闻声起身并放下了手里的茶碗。 “以后你就把这当你的家,别把自己当外人。” “一定的!师父。” 谭木匠顿了一会又说: “今天没别的事,但你既然来了也别闲着,刚好家里藕煤快烧完了,地坪里有堆粉煤,你就幸苦一下去把它做了吧!” “好的师父!”庚生爽快地答应一声,麻利地拿上工具,到地坪里忙活去了。 等庚生一走,谭木匠堂客数落老倌子: “你这师父怎么当的!庚生刚来,就使唤他做事。” 谭木匠瞪了堂客一眼: “我就是要试试他好不好使唤。再说,我总不能白养个吃干饭的吧!” 谭木匠堂客不屑地瞥了老倌子一眼,然后忙着给庚生收拾睡房去了。 这阵子,地坪里的庚生正在卖力地忙活。忽然从台阶上传来甜丝丝的说话声: “啊哟!快歇一会!歇一会!” 庚生抬头一看,是一个大妹子,正一手拿着毛巾,一手端着碗茶朝自己走来。 “你就是庚生哥吧?看把你累的!快坐下来擦擦汗,喝口茶!” 庚生心里估摸着这大概就是听爹说过的师父的女儿,便试着问: “你就是……” “我是你师父谭木匠的女儿,我叫谭阳春。我妈说你比我大月份,以后你就叫我阳春妹子就是。” “阳春妹子,你好!”庚生赶忙打招呼,并接过阳春递过来的毛巾,一边擦汗,一边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。 阳春端着茶站在一旁,以女儿家的眼光,仔细打量起庚生来,心里说,还真像妈妈说的,身子壮实,面相实诚,长得还帅气,竟立马就对眼前这个后生仔有了好感,脸上也不经意地泛起一片红晕。 等庚生擦了汗,阳春把自己亲手泡的黄豆芝麻茶递给庚生,然后趁着庚生喝茶休息,操起藕煤模子就接着干了起来。庚生一看,连忙阻止说: “阳春妹子,你别把身上弄脏了,还是等我来。” 阳春满不在意地回复庚生,“这本来就是我的事,不知道我爹今天使唤你来做了。” 原来这阳春看着皮肤白嫩,娇媚可爱,可在家里,各种脏活累活都拿得起,放得下。平日家里的事,她爹爹是从不插手的,都是她和妈妈两娘女包打包唱。 庚生喝完茶,赶紧起身继续干活,一会功夫,两人就把剩下的活全干完了。刚好,灶屋里传来了谭木匠堂客的喊声: “庚生,阳春,收拾家伙吃中饭了!”
2
木匠是个“吃四方”的行当。庚生最初跟师父出去,师父跟他讲得最多的不是手艺上的事,而是在外边如何保住自己不吃亏。 就拿吃饭这事来说,每次吃饭前,师父都会小声叮嘱他,“多吃饭,少喝汤。口渴了再喝水。”庚生知道,这是师父怕自己汤喝得多饭吃得少不耐饿。还有有的人家建新屋,家里做事的匠人多,吃饭的人自然也就多。但凡这种情况,师父也会提醒他,“第一碗饭要少盛点,以便赶在别人之前去添碗,而添碗时就要尽可能多盛。要是等别人都添过碗了你才去,那饭锅里可能就空了。” 还别说,有师父传授的这些“生存秘籍”,庚生在外边还真就没饿过肚子吃过亏。 手艺方面,师父的话就少多了。难怪在家时,爹爹就嘱咐过,“当学徒学手艺,主要靠自己去悟,不要指望师父什么都跟你讲。” 好在庚生也不蠢,没过多久,师徒俩的磨合就非常默契了。师父一个眼神,庚生便心领神会。加上有知识,悟性好,跟师只年把时间,做出来的东西,就跟师父的手艺不分伯仲。尤其那榫卯衔接,接缝间吻合得真是插不进一根发丝。 这榫卯技艺,庚生曾经在历史课文中读到过,如今这门传统技艺竟让他有些着迷。工余时间也不出去玩,一个人研究、琢磨,乐在其中,慢慢地鼓捣出了一些一般木匠都弄不出的精巧玩意。 庚生的快速长进,师父也心里有数。有时师父借故把庚生支开,然后一个人把庚生做的一些小玩意拿在手里反复端详。完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,口里默念,“这些耍把戏弄得再好,能赚到饭吃?”。 不知不觉,两年时间过去了,庚生的手艺越来越娴熟,这让当师父的省了不少心也省了不少力。照理说,师徒俩的配合应该是越来越融洽、协调。可情况却不是这样。 庚生为人实诚,做事尽心尽力,不会偷奸耍滑。比方有的生意,按师父的计划要十个工完成,可庚生不知道这些规矩,往往六、七个工就做完了。这下客户是高兴了,可师父这边就气得不行,背着人小声指责庚生,“你是要断我的财路是吧?一个工就是一个工的钱,哪有你这么干的!” 这些还不算什么大的问题,有一件事,却让师父特别生气,而庚生也很伤心。 有一回,师徒俩给附近镇上一个老人做寿器。师父嫌老人的饭菜太差,心里很是不满意,口里没说什么,却明显故意拖延工期。分明两人十来天就可干完,却硬是拖了半个月。庚生有点过意不去,就跟师父多了一句嘴。可师父却数落庚生不懂事,说: “你晓得个屁!我这是给老人家延寿。” 庚生小声嘀咕:“可这也拖得太久了吧?” 师父不以为然,“那没办法,我们吃肉出肉的工效,吃盐菜就出盐菜的工效。” 师父这话说得庚生有些吃惊,但又不敢跟师父顶嘴。 完工结账,老人说要等月底他儿子寄钱回来才能结。师父同意了。 到月底,师父打发庚生去结账。庚生同情老人本分老实,便少收了几天的工钱,心想回去跟师父好好说说就是。谁知回去跟师父一说,师父就大发雷霆。 “你好大的胆子,敢做我的主!” “不是,师父,你听我解释。” “你闭嘴!”师父打断庚生的话,继续责骂:“翅膀硬了是吧?在这个家从来我说一,你师父娘都不敢说二,你算个什么!”师父一边气呼呼地在庚生面前走过来走过去,一边不停地撒气,“本师父好心收留你,你不知感恩也罢,还敢跟我玩二心,你就是个黄眼畜生……” 劈头盖脑的连番责骂,让不知所措的庚生直发愣,脑袋里嗡嗡的,完了只听清了师父的一句话,“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没了!” 当天傍晚,庚生草草地扒了几口饭,便把自己关在房里,心里很憋屈,要不是前两年爹爹因意外摔断了腿,家里断了经济来源,自己也不会高中辍学回家,然后来跟师学木匠。 庚生的举动都被谭木匠堂客看在眼里。趁老倌子吃完饭去洗澡的功夫,悄悄推开了庚生的房门。 “庚生啊,你师父就是这么个人,你别跟他计较。” “师父娘,我没计较。” “唉!摊上这么个暴脾气的师父,也是你的命苦。” “师父娘,您别这么说,师父平时对我还是蛮关心的。” “难得你能这么想。”师父娘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叠钱递给庚生,“这个月的零花钱,师父娘给你补上。” “这可不行!”庚生不肯接师父娘的钱,“是我没听师父的话,擅自做主少收了钱,该扣!” “别跟我推辞了。”师父娘硬把钱塞到庚生衣袋里,“我晓得,你每个月的零花钱都要给你爹妈补贴家用的。” 师父娘说完便走了,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,“别让你师父晓得!”。 等师父娘一走,庚生又轻轻关上房门,手里捧着师父娘给的钱,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……
3
一眨眼,庚生跟师父学木匠已有近三年时间,差两个月就出师了。也就是说,再过两个月,庚生就可以凭自己的手艺正式拿工钱了。可就在这时,庚生和师父之间却再次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,而这件事的主要诱因,就是阳春妹子。 原来,自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庚生,阳春心里就对这个心地善良,为人真诚,长相还帅气的同龄人有了好感。在庚生来家里的近三年时间里,几乎包下了庚生衣物的缝补、浆洗;平日晓得庚生干活多容易饿肚子,还经常偷偷煮些鸡蛋送到庚生房里。 阳春妹子的种种关心,庚生都点滴在心。投桃报李,庚生也主动承担了原本都是由阳春来做的体力活。闲暇时候,还经常将一些捡回来当柴烧的树兜挑出来,做成各种造型的根雕;或是从河边找回一些好看的石头,再用木头雕刻出小木桥、小凉亭、小人儿等做成盆景,送给阳春。 阳春特别喜欢这些小工艺品,并由此看出了庚生的聪明才智,更挠有兴致的跟着庚生一起学着做。前不久,庚生给阳春精心制作了一个梳妆盒。这梳妆盒做得可讲究,那盒盖打开就是一面镜子,盒内设计成两层,摁一下机关就能自动弹起。外表刷的土漆,油光发亮。盒子的左上方,庚生还雕刻了一副长翅膀的光屁股娃娃手持金箭的图案。阳春收到盒子后,爱不释手,翻来覆去地看,当看到盒面上的雕刻图案时,脸一下就红了,读书时曾读到过爱神丘比特的童话,晓得这图案的意思。 两人私下里的这些往来,自然是躲不过阳春妈的眼睛的,只是都装着不晓得,似乎有乐观其成的意思。 而谭木匠的态度就不同了。对女儿和庚生的密切交往,谭木匠不是完全没有察觉,只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,也就不好说什么,但他是绝对反对女儿和庚生相好的。这倒不是觉得庚生这孩子不行,而是看不起庚生的家庭条件。他要为女儿未来的幸福着想。 事实上,谭木匠一直在筹划女儿的婚事。他利用自己在镇上的人脉,早就相中了自己未来的女婿——镇政府一个叫田有福的干部。并且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堂客和阳春,阳春一万个不乐意,堂客也一脸的不满意。但谭木匠就是谭木匠,当场就对堂客和女儿发了狠话: “你们两个都别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,我这都是为阳春以后的日子着想!女人家日子过得舒不舒坦,就看嫁得好不好。再说了,我现在只是告诉你们这个事,不是问你们同不同意的!” 这天收工后,谭木匠借故把堂客和女儿支开,然后让庚生陪自己喝杯酒。 庚生晓得师父爱喝酒,但很少让自己陪他喝。今天突然让他一起喝酒,庚生预感到师父是有什么事情要跟自己说。 果然,几杯酒下肚,师父就问庚生: “庚生啊,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,再过两个月,你也就出师了。你觉得这几年师父对你怎么样啊?” 庚生不晓得师父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,但还是很诚恳地回复说: “师父,这几年庚生跟着您既学了手艺,还学到了好多生活本事,您有恩于庚生!” “嗯,恩不恩的就别说,晓得师父的好就要得了。” 谭木匠晓得庚生酒量不行,所以庚生喝没喝也并不在意,只顾自斟自饮。不一会,酒已喝得微醺,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。 “庚生,有……件事,我得跟你直……直说了。” “师父,什么事?我听着呢。” “师父晓得你和阳春好,但师父要跟你说,你们再好,也顶多是兄……妹,听着,是兄妹关系的那种好。” 庚生一听师父这话,一下就红了脸。小声问师父,“为什么?” 谭木匠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庚生,说: “因为她已经有对象了,并且定好下个月就结婚!” 庚生一听这话,顿时脑子里就空了,愣着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见庚生这样,谭木匠主动给庚生倒了一杯酒,说: “来,别发愣,跟师父干一杯。” 庚生没反应。 谭木匠晓得庚生心里难受,又安慰说: “师父晓得阳春喜欢你,你也喜欢阳春,但每个人都是有个命的。你们两个命不同,所以不能勉强。” 庚生听到这里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难怪这一向阳春妹子有些反常,见了面不敢正眼看他,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 庚生越想越伤心,揉了揉眼睛,把自己跟前的杯子朝师父推了推,说: “师父,我酒量小不能陪您喝了,您自己慢慢喝吧。”说完,起身就回房去了。 谭木匠一个人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净,又把庚生剩下的那杯也拿过来喝了。然后招呼堂客进来收拾桌子。 堂客一进来就问谭木匠: “你跟庚生都说什么了?看他伤心的样子!” “我把阳春和田有福的事告诉他了,免得他白费心思。” “真不晓得你看上那姓田的什么,瘦得像只干猴子!” “真是女人见识!”谭木匠训斥堂客,“人家可是坐办公室的国家干部,每天一张报子一杯茶,月底到财会室画个字,几张‘大团结’就到手了。哪像庚生这窝囊条件,一个残疾的爹,一个体弱的娘。” 堂客不服气,“庚生手艺学得这么好,以后赚了钱,照样过好日子!” “你这是看不到形势。以后这家具什么的,商店里都有现成的买,还很时新、高档,谁还会费钱费力自己请人做!”谭木匠说完,就自顾回房歇着去了。 一个月后,阳春出嫁了。 阳春陪嫁的嫁妆是庚生做的。那些天,庚生不让谭木匠插手,一个人闷声闷气、没日没夜地赶。 看到庚生这么卖力地为自己准备嫁妆,阳春不但高兴不起来,反而心生怨气,“你这么卖力,是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吗?” 庚生听了也不回应,只是埋头做事。 谭木匠也是一不作声,二不插手,只隔三差五地在一旁看看。 约莫半个月时间,一个碗柜、一个大衣柜、一对圆角箱、一张上海桌等,就都有模有样地摆到了地坪里。谭木匠一件一件看过,心里不得不承认,这做工还真是没得说,不由地朝庚生溜了一眼,但什么也没说。 阳春嫁了。 庚生走了。是的,走得很突然,谁都没告诉,包括自己的爹、娘。
(待续)
|